罗伯特麦基在《故事》里说,作者应该是故事的上帝,从人物的饮食习惯到九月的天气,作者必须对每个问题都了如指掌。用更通俗的话说,作者需要为作品设置一个详细的世界观,人物的行动必须和世界观吻合。曹雪芹就是这样令人惊叹的创造者,他在创作情节和人物时,还构建了一个完整的红楼梦世界。

初读《红楼梦》的时候,我们的目光会集中在人物和情节身上。从老爷太太到公子小姐,从奶妈管家到丫鬟小厮,红楼们为我们刻画了数百个人物。我们倾向于把这些人想象成舞台剧演员,在自己的情节登台表演,等故事转换,他们就回到后台,在幕布后等待下一次登场。

这些在后场等待带的角色不在我们的视野里,我们也无法想象他们的生活。因此我们很少会意识到,红楼梦的故事不是发生在一个大剧场,而是一个运转严密的世界。红楼梦故事情节的顺利推进,依靠的正是这个完备的故事背景。我们也不会想到,作者在创造这个故事的时候,已经为所有背景问题准备好了答案。

大观园的几百人怎么生活?他们的一日三餐是谁负责?每个月有多少零花钱可以支取?荣国府每年的收入从哪里来?开支有哪些?从建立省亲避暑荣国府到惩治赌博的奶妈,荣国府的大小决定是如何做出的?又由谁来执行的?要理解红楼梦的世界观,就必须找到这些问题的答案。

曹雪芹把这些答案隐藏在人物的日常活动当中,要看到红楼梦世界的全貌,我们要把散落各地的细节拼凑起来。陈大康在《荣国府的经济账》做的正是这件事情。陈大康对红楼梦的研究是从对前八十回和后四十回的文本特征的分析开始的。在数十遍甚至上百遍阅读红楼梦文本的过程里,他逐渐完整了这张拼图。

《经济账》从经济和管理制度两个角度还原了红楼梦世界。以经济制度为例,荣国府对衣食住行实行配给制,在此之外按照地位高低给每个人发放月钱,供自由使用。作者列举了每个人月钱的份额,以及这些钱在当时的购买力。于是我们知道为什么月钱对很多人如此重要,也明白了因为月钱引起的诸多矛盾的经济根源。

梳理经济制度我们才能理解荣国府的危机。我们阅读红楼梦时总有一种大厦将倾的感觉,但荣国府的入不敷出究竟有多严重,只有当作者给我们算了乌进孝缴租这笔账之后才清楚。探春治家的时候兴利除害,颇有中兴家族的感觉,可是作者一算,这些举措总共不过一年省下几百银子,对解决荣国府的经济危机杯水车薪。

再以管理制度为例,荣国府中设置了许多管理机构,从管家门房到厨房洗衣房,从银库到古董库,各个机构各司其职,保证荣国府每日的正常运行。但不要将把它想象成自由交换的现代经济。荣国府的仆人们都是奴隶,他们没有人生自由,生活也远比主角们悲惨,只不过他们很少出现在聚光灯下,我们也很容易因为主仆之间的人情而忘记这样的事实。

《经济账》里的许多观点并不是作者首创,比如对林黛玉家产之谜的研究又很多前例;有很多观点也只能算是一家之言,比如作者认为李纨和王夫人之间矛盾的根源是贾兰和贾宝玉继承贾家爵位和财产的利益冲突,但作者很可能夸大了这种冲突的剧烈性,因为贾兰毕竟是王夫人的孙子,王夫人完全可以成为下一个老祖宗。

然而这并不妨碍这本书带给我许多新视角。比如作者单独总结了通常是作为配角和背景存在的管家、丫鬟、姨娘还有奶妈们。曹雪芹在书中写了很多这样的小人物,他们虽然性格各异,但在荣国府的等级阶梯之中处在类似的位置。作者对他们的共同之处加以梳理,有他们的生存压力,也有他们向上流动的野心,从这个角度看,《经济账》这本书就有了很多社会学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