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3年的弹子球》是村山春树的第二部小说。这部小说和村上的第一部小说《且听风吟》、第三部小说《寻羊冒险记》并称为“青春三部曲”。村上的小说里的主人公一直有自我封闭和陷入孤独的倾向,回头看去,这样的特色早在他的前几部作品里就出现了。

《挪威的森林》里的渡边,《海边的卡夫卡》里的田村卡夫卡,本书中的我和鼠,这些人都喜欢孤独,他们对世界缺少欲望,除了生活下去,没有一丁点想要取得世俗成功的想法。《弹子球》里的我毕业后和朋友开了一家翻译事务所,生意做得有模有样,钱也赚得不少,但也仅此而已,开拓事业或者享受物质的欲望似乎都不存在于我身上。

这些人也从不主动和他人建立深入的联系。《挪》里面绿子曾经绝望地说渡边总是躲在自己的壳里,要等她在外面拼命摇晃他才会睁开眼看一下,实在是很贴切的说法。《弹子球》里,谁都看得出来翻译事务所的女孩对我有意思,但在对方发起的约会里我始终不冷不热,没有任何想要回应的意思。

本质上,他们认为人和人是无法相互理解的,因此也毫不渴求获得理解。鼠经常和和酒吧老板杰深夜喝酒,给读者一种二人无话不谈的错觉。实际上两人都沉默寡言,他们对对方几乎一无所知,只是享受保持距离的陪伴和默契。鼠在决定和女子分手的时候内心陷入深深的痛苦,他想要向人倾吐,但在将要向杰打开话头的那一刻放弃了。大概因为他认为即使说了也毫无意义,他宁愿自己忍受和消化这样的痛苦。

村上用很多形式来增强弥漫全篇的孤独感和表现人与人的隔离。小说的主人公是我和鼠,全书用第一人称叙述我的故事,用第三人称叙述鼠的故事,两个故事在不同的章节轮流推进,创造了两条故事线。这样的结构村上后来也用在了《海边的卡夫卡》里。但和《卡夫卡》最后聚拢交汇的结局不同,《弹子球》里我和鼠的故事线几乎没有交集,作者似乎在用这样的结构增加主人公之间的距离感。

除了两位主人公,小说里一共只出现了五六个人物:和我一起开翻译事务所的合伙人,在事务所当秘书的女孩,来自中国的酒吧老板杰,莫名其妙进入又离开我生活的双胞胎,以及因为弹子球机认识的西班牙语讲师。这显然是一个疏离的小世界,作者似乎在用这样的设定告诉我们,作为主人公的我只看到了与自己相关的人,对于其他的存在则视若无睹也毫无兴趣。

更神奇的是,我们从头到尾甚至都不知道这些人的名字。换作任何人,家里忽然出现一对双胞胎女孩必定都会觉得不可思议,但我却只是稍微惊讶一下就理所当然地接受了下来。然而在一起生活了很久之后,我仍然不知道她们的名字,从哪里来回哪里去。我只是被动地接受生活,既接受到来又接受离去。

在整个故事里,唯一和我心意相通的既不是鼠也不是杰,而是一台老式的弹子球机。我曾经在上面投入无数的时间,获得颇为自豪的成绩。那仿佛是我唯一投入过热情的事物,也是我唯一感到自豪的成就。本书的高潮段落就是寻找那台丢失的弹子球机,但与其说我是听到了弹子球机对我的呼唤,不如说是我听到了自己内心对于过往热情的呼唤,对心意相通的感觉的渴望。

从结构上看,我的故事像是一个寓言。在我拒绝事务所女孩的时候,我告诉她在自己过往的人生里,一旦我努力想要得到什么就必然会失去什么,所以干脆什么也不想得到。果然,在我努力找到了弹子球机之后,双胞胎女孩从我生活里离去了。这种寓言的达成似乎让我更加确信自己终将孤独。

可是如果故事只是印证和加深了我们对世界的偏见,故事的新意何在?并不完全如此,包裹在孤独外壳里的我并非毫无变化。回应事务所女孩的时候,我说的是自己可以通过训练应对孤独。而到了小说结尾送双胞胎离开的时候,我还是说出了她们走后我会感到孤寂的话,这也可以看作孤独外壳上的一道裂缝。

村上的前两部小说故事性非常弱,这与他刚刚开始创作不无关系。但许多个人特色在此时已经显现。除了那些永远孤独的人物,还有看似漫不经心的幽默感。那是属于村上春树的一本正经讲笑话式的幽默感,脑洞大开角度新奇。

我二十岁出头的时候非常喜欢村上的故事,现在回头看,大部分原因是那时的我也常常让自己陷入孤独,那既是人和人彼此隔绝的孤独,也是少年面对世界竖起的坚硬的外壳。想给这些故事写点什么的愿望始终存在,但我一直没有完全搞清楚这些故事里吸引我的到底是什么。所以与其说是想要了解这些故事,不如说是想要了解自己。